有些事物并不会因为停止存在而失去内涵和意义。正如那些在生命消失后,依然回荡着、引发着变化、影响着我们思想和感情的人类灵魂,我们的文明也是一样——那由数不清的失落的生命缔造的文明。我们绝望地与毁灭抗争,抗争的过程即是胜利。——斯图尔特·凯利所著的《失落的书》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是林奕含女士的代表作。我一直知道这是本既苦且虐的书,一直也没去读。前些日子森哥推荐我去读,说这本书不只是一本关于被性侵而导致女主悲惨结局的书。在阅读的过程中,我几次因为过于沉重而暂时放下,但黑暗并不因为我们闭上眼而消失。我不能“假装世界上没有人以强奸小女孩为乐,假装世界上只有马卡龙、手冲咖啡和进口文具。“
正如在本书结尾处林奕含女士借伊纹之口所说的,”看到这本书的人是幸运的,他们不用接触,就可以看到世界的背面。“本书是一个美丽坚强的灵魂将自己的伤口血淋淋地撕开来给这个社会补上的一堂课,正因脆弱,所以格外坚强。这堂课原本的老师缺席了,却当做还没有开学。每一个为人父母者或终将为人父母者都有必要补上这一课。
故事可以很简短很苍白,苍白到放到网上都难以掀起一个浪花,补习班男老师利用身份之便诱奸了热爱文学的少女。
但是林奕含女士用其细腻而富有文学美的文字去描写这个故事。这个故事里,我们看到诱奸者李国华犯下罪行后,夸夸谈爱,如何操控房思琪将这种关系视为爱情;作为受害者的房思琪在心灵世界的自我对话;不同的旁观者如何在不知觉中成为罪犯的帮凶。
细腻的自我对话展现给读者一场杀死灵魂的现场直播,我们可以看到房思琪从一开始被动地接受操控,以为李国华当真是爱她的灵魂和才华,到意识觉醒,能够用李国华的语言去反击,努力去挣脱那虚假的”爱“,再到最后抵抗被暴力终结,房思琪疯了。
从房思琪的故事里,我们看到受害者通过强迫自己“爱”上施暴者来抵抗痛苦;看到成年人处心积虑操控未成年人是多么的轻松;看到自尊心是如何缝上受害者的嘴巴;我们还看到受害者的精神自毁,自我意识中那种强烈的肮脏感;自诩风雅之徒用精巧美丽的文字包装其龌龊肮脏的欲望,极度的自恋给予施暴者对自己无限的宽容;看到家长和这个社会如何成为施暴者的帮凶。
思琪在家一面整理行李,一面用一种天真的口吻对妈妈说:“听说学校有个同学跟老师在一起。”“谁?”“不认识。”“这么小年纪就这么骚。”思琪不说话了。她一瞬间决定从此一辈子不说话了。她脸上挂着天真的表情把桌上的点心叉烂,妈妈背过去的时候把渣子倒进皮扶手椅的隙缝里。
鲁迅先生说”悲剧就是把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年轻、美丽、有着文学梦想的房思琪是美好的,她被血淋淋地撕碎,她被最肮脏的人假借文学和爱的名义发泄最肮脏的欲望。林奕含女士用美的语言去描述这出悲剧的全过程,肮脏的李国华都可以说出“我在爱情里怀才不遇”这样富有文学意味的情话,使得小说在悲剧的基础上更具感染力,这也让我更难去读下去。
小说中有两个重要的女性角色:房思琪的灵魂双胞胎怡婷,以及遭受家暴流产后逃出生天的善良美丽的伊纹小姐。这两个人既是故事的亲历者,也在房思琪疯后挖掘出房思琪所承受的一切痛楚。
貌不惊人而与思琪一样颇具文学天赋的怡婷则承载着“房思琪”的梦,文中不止一次提到房思琪设想如果没有美丽的容貌就可以幸福地追求文学。而小说的最后,作者也借伊纹之口对怡婷说:
但是你也可以选择经历所有思琪曾经感受过的痛楚,学习所有她为了抵御这些痛楚付出的努力,从你们出生相处的时光,到你从日记里读来的时光。你要替思琪上大学,念研究所,谈恋爱,结婚,生小孩,也许会被退学,也许会离婚,也许会死胎。但是,思琪连那种最庸俗、呆钝、刻板的人生都没有办法经历。你懂吗?你要经历并牢牢记住她所有的思想、思绪、感情、感觉,记忆与幻想、她的爱、讨厌、恐惧、失重、荒芜、柔情和欲望,你要紧紧拥抱着思琪的痛苦,你可以变成思琪,然后,替她活下去,连思琪的份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我认为怡婷是作者斩断过去,坚强地活下来的一面,怡婷代替房思琪活下来,去经历房思琪无法经历的人生,写作去记录这个故事。这里的房思琪既代表了作者曾经的经历,也代表了千千万万有着同样经历的“房思琪”。我认为作者是带着一种使命感去写作的,为无数经历了同样黑暗的“房思琪”,她们没有“活下去”,没有能用笔写下来。
你可以把一切写下来,但是,写,不是为了救赎,不是升华,不是净化。虽然你才十八岁,虽然你有选择,但是如果你永远感到愤怒,那不是你不够仁慈,不够善良,不富同理心,什么人都有点理由,连奸污别人的人都有心理学、社会学上的理由,世界上只有被奸污是不需要理由的。你有选择——像人们常常讲的那些动词——你可以放下,跨出去,走出来,但是你也可以牢牢记着,不是你不宽容,而是世界上没有人应该被这样对待。
伊纹小姐的故事在小说中也占据了很大的篇幅,她美丽善良,是房思琪和怡婷的文学指导。与表面光鲜、仪表堂堂的丈夫结婚后,她才知道丈夫在酒后会成为野兽。她是爱丈夫的,因此她才更加痛苦,“你不可以下午上我晚上打我”。无数次的忍耐没有换来丈夫的清醒,最终被打到流产。
伊纹的故事是对家庭暴力的警示,家庭暴力只有零次和无数次,你永远不知道外表温文尔雅的人什么时候会成为野兽。索性作者是温柔的,毛毛先生的出现拯救了伊纹,他细心无微不至的、无条件的爱让伊纹小姐重新焕发出了光。
毛毛和伊纹的故事是小说中仅存的光,让我可以看到作者用美丽的文字来描述美好的事情,带给我以文学美的体验。
伊纹那天穿着白底碎花的连身无袖洋装,戴着宽檐的草帽,草帽上有缎带镶圈,脚上是白色T字凉鞋。伊纹按了门铃,推开门,强劲的季风像是把她推进来,洋装整个被吹胖,又迅速地馁下去,皱缩在伊纹身上,她进屋子把帽子拿下来之后,理头发的样子像个小女生。虽然说总是伊纹来去,而毛毛坐在那里,但毛毛再也走不出去了。伊纹整个人白得像一间刚粉刷而没有门的房间,墙壁白得要滴下口水,步步压缩、进逼,围困毛毛的一生。
思念可以是极美的。
自从张太太她们那次之后,伊纹就没有来过毛毛先生的店里。毛毛先生每天在心里撕日历,像撕死皮一样,每一个见不到你的日子都只是从腌渍已久的罐子里再拿出一个,时间不新鲜了。整个蝉叫得像电钻螺丝钉的夏天,伊纹都没有出现。柠檬蛋糕还是永永远远的,毛毛先生也一样。
两人简单的对话就能传达出丰富的情感。
“钱太太。”“叫我许小姐,拜托。”“伊纹。”
在看了林奕含女士婚礼上的讲话后,我认为伊纹是成年后的林奕含,她的丈夫B先生就是小说中的毛毛先生,一如毛毛救出了伊纹,B先生救出了林奕含女士。婚礼上,林奕含女士说:“我想成为一个对他人的痛苦有更多的想象力的人。“
年4月27日,林奕含女士被警方发现于住处自杀身亡,时年26岁。自杀前8天,她接受媒体采访。从她微微颤抖地讲述中,我仿佛可以看到这个美丽坚强的女子忍着精神上的遍体鳞伤之痛楚。采访中她说,这个最让她痛苦的是,一个人说出诗,说出情话的时候,应该是有志、有情的,应该是思无邪的,一个学中文的人怎么可以背叛一个浩浩汤汤已经超越五千年的语境?文学的美被真实的恶击溃,从而质疑艺术的美好是否是真实的,而不是巧言令色。
现实中的施暴者也没有被法律制裁,台湾的法律苛求受害者掌握完美的证据。即使在今天,仍然有人苛求房思琪在不对等的关系中成为完美受害者。我想这个社会需要对他人的痛苦有更多的想象力,有些人所谓的理性客观是与施暴者的共谋。
后记中作者说“文学是最徒劳的,且是滑稽的徒劳。“但是不是这样的,因为有了这本书,让光明找到了这一片黑暗。今天的社会尽管还存在对受害者加以龌龊想象的蛆虫,但是更多温暖有力量的声音出现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个时代因为有了她的勇气而多出无数的光,让此后的人能摆脱黑暗中伸来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