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四）
冰封了一个冬天的黑河，在五月的阳光下开始融化。河岸边枯黄的野草，一夜之间吐出了绿芽。奔腾的河水向东流去，哗啦啦的响声一刻不停。据说，早年间这片荒原是野马的乐园，成群结队的野马来河边饮水。荒原上奔跑的野马，腾起的烟尘犹如刮过阵阵的黄风。不知道什么时候，荒原上野马奔跑的景象每况愈下，特别是经过了前些年的饥饿时期，荒原上的野马几乎被赶尽杀绝。荒原从此不见野马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绿油油的庄稼。
冬去春来，周而复始。大队一年一度的春播工作，在亘古不变的春风里紧锣密鼓的进行着。周淑祯她们家属队亦如睡醒的棕熊开始觅食了。冷清了一个冬天的小砖窑，开始变得有了生机。家属们把去年夏天打好晾干的土坯，用架子车运到砖窑前，再由人工背运到砖窑里，一排排摆好，一层层码齐，一切工作就绪便开始点火烧窑。砖厂的工作简单，劳动强度大，别的家属收工就可以回家，周淑祯还得收拾残局。把劳动工具归置在一起，把架子车放到该放的地方，做完这些零碎的扫尾工作，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尤其是这些日子，怀孕三个月的身体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劳，只要身子往床上一躺，立刻就瘫软在床铺上。看着疲劳的周淑芳，马金宝说，要我说呀，干脆不要去家属队干了，我一个人的工资能养活这个家。如果你愿意干，等生了孩子明年再去干好了。
周淑祯说，阿拉又不是青稞面捏的，没有那么娇气。两匹马拉车，总比一匹马拉车轻松。
马金宝说，侬挺着个肚子，阿拉心里不舒服。
周淑祯举起拳头在丈夫胸脯上打了几下说，还不是怪你这个坏老头，让侬用避孕套侬不用，侬说避孕套不舒服，侬光顾自己开心，不为阿拉想一想，侬自己舒服了，受罪的是阿拉。
马金宝说，阿拉开心，侬也开心，这是两厢情愿的事情。再说，阿拉已经够小心的了，侬那片土地太肥沃了，一不留神就开花结果。
周淑祯生气的骂道，没脸没皮的老东西，能说出来这种话。
马金宝像哄孩子似的拍拍妻子，都是阿拉不好，阿拉贪图享受，不顾老婆的死活，阿拉罪该万死。
周淑祯说，这一次应该是个小囡。人家说酸儿辣女。阿拉这一次就是特别想吃辣的东西。
马金宝说，小囡好，阿拉喜欢小囡。
周淑祯说，不管男女都是心肝宝贝。
马金宝说，还是小囡好。一个和尚有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
周淑祯在马金宝大腿上狠狠拧了一把，侬就应该去当和尚。
马金宝哎哟了一声，咧开嘴笑了。
绿油油的青稞开始抽穗，油菜花绽放出一片金黄。这个阶段马车组没有什么运输工作，所以，马车夫们都参加农业队的拔草工作。相对农业队繁重的劳动工作，马车组的工作要轻松许多。早晨上班开始拔草，半上午的时候，张大山已经有些吃不消了。看着气喘吁吁的张大山，赵黑子说，坐下休息一会，没有人看得见。
张大山一屁股坐在青稞地里说，看见看不见无所谓，我有腰椎间盘突出的老毛病，不能长时间弯着腰干活。
赵黑子打量了一下四周说，我给你望风，休息的时候你得讲故事。
张大山拍拍肚皮，这里面全是故事，黄故事，酸故事，哲理性的故事，应有尽有。虽然口袋里没有三文银，精神上我可是百万富翁。
赵黑子说，我就喜欢听酸溜溜的故事。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正起劲，不知万楚良从哪里冒了出来。张大山看了万楚良一眼，正准备爬起身来，万楚良伸出手压了压他的肩膀，视而不见的走了过去。
张大山说，有文化的人有人情味，不像潘波那个家伙，手里掌握一点权力比狗还凶恶。
赵黑子说，老万是个好人。
张大山说，这个年代不属于好人。有良心的人不喜欢说假话，没良心的人喜欢说假话。不说假话的好人倒霉，说假话的坏人如鱼得水。
赵黑子环顾了一下四周小声说道，农场领导说假话可不是装的。在八宝河农场的时候，有一次我去财务室领工资，正赶上会计给秦场长汇报工作，我只好站在门外等着他们谈工作。我听见秦场长对会计说，按照每亩两千斤青稞填报，出了问题我负责。当时把了我一跳，明明一亩地只能打几百斤青稞，非要让会计给局里填报两千斤，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嘛。
张大山笑了笑，那几年全国都在睁着眼睛说瞎话。公社书记说瞎话，县委书记说瞎话，省委书记也说瞎话，全国都在说瞎话，瞎话和麻雀一样满天飞。
这个时候休息的哨声响了。张大山吐了一口气，到此为止，到此为止，保护自己最安全的办法就是把嘴闭住。
讲故事不会有危险。赵黑子说完招呼大家听故事。大家懒洋洋地围坐在张大山跟前等着听故事。
张大山想了想问道，你们知道洞房花烛夜这句话是怎么来的吗？
赵黑子说，别卖关子了，大家要是知道还听你讲啥故事。
张大山说，古时候新人圆房，因为不好意思，所以，不点灯同床共眠。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才有了入洞房点灯的习惯。发生了什么事让人们改变了黑灯瞎火的习惯呢？原来，有一个秀才娶了一家书香门第的小姐。新婚之夜入洞房的那天晚上，躺在床上的小姐想逗一逗秀才，于是，便在黑暗里说，夫婿，我出一副对联，如果你对上了咱们同床共眠，如果对不上你不许上床。秀才说，好吧，你说上联，我对下联。小姐说：月上西楼同床眠。秀才想了半天没有想出下联，秀才觉得在小姐面前丢了人，不好意思上床就走出了洞房。过了一会，有一个人走进来上了小姐的床。小姐以为是秀才，便和那个人圆了房。那个人圆房之后就悄悄走了，小姐当时并没有多想。谁知过了一会，秀才走进来说，娘子，我对出来了。下联是：三更更响共赏月。小姐知道刚才的人不是秀才，羞愧难当，连夜留下一封遗书上吊自杀了。悲痛欲绝的秀才拿着遗书报了官，衙门派人追查到了嫌犯，原来是秀才的同窗好友。好友趁秀才在外面苦思冥想下联的机会，溜进屋欺负了毫不知情的小姐。后来，为了防止类似事情再发生，新人们圆房时就开始点灯，洞房花烛夜一词也就应运而生。
赵黑子说，我最恨这种偷鸡摸狗的家伙。
张大山说，世界上豺狼虎豹不可怕，可怕的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人心呐。当年我的得意门生，把我编写的民间故事，断章取义交给了单位领导。说我编写的故事含沙射影污蔑社会主义。如果没有这个得意门生，我不会坐在这里给你们讲故事。可惜啊，人生从来没有如果。
说得没有错。突然王贵民从后面插话说，我也恨叛徒和告密者。
大家发现王贵民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身后，急忙从地上爬了起来，恭恭敬敬站成一排。
王贵民说，我听说张大山是个故事大王，有空闲时间就多给大家讲一些有意义的故事。当然，轻松好玩的故事也行，劳逸结合嘛。
张大山说，大队长过奖了，故事大王不敢当。刚才大家起哄，我就随口讲了一个故事。
王贵民说，我听见了，挺有意思的故事。大家放松了心情，同时也增长了知识，一举两得嘛。
张大山说，报告大队长，我一直是搞民间文学工作的，收集整理了不少民间流传的故事。只要大家想听，我就给他们讲，就跟过去说书的一样。。
王贵民说，我小时候就喜欢听说书，逢年过节村里来个说书先生，全村的大人孩子们把说书的先生围得水泄不通。说书先生讲得绘声绘色，大人孩子们听得聚精会神，那个场面直到现在还历历在目。咱们大队人才济济啊，万楚良是音乐家，张大山是文学家，你们各自发挥自己的特长，把业余生活搞得生动活泼。搞好政治学习的同时，搞好业余生活，对于思想改造有益无害。
王贵民的话还没有讲完，劳动哨声响了起来。王贵民笑呵呵挥了挥手，大家继续劳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