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梭罗,没有人不会联想到那部久负盛名的经典散文集《瓦尔登湖》,没有人不会在头脑中想象出一座森林中孤独的木屋,但或许很少有人能了解《瓦尔登湖》背后的那个人本身是何种样子,他的心灵又蕴藏着怎样的风景。最近,首部权威的梭罗传记《梭罗传:瓦尔登湖畔的心灵人生》出版面世,它将带领我们走近这位作家、哲学家、思想家鲜为人知的真实心灵。
亨利·梭罗于年大学毕业,在年与世长辞。在这段时期内,他由一名普通的阅读爱好者成长为一名作家与博物学家。梭罗在瓦尔登湖畔居住了两年零两个月,这名栖身于湖畔的伟大作家从来不应被误读为消极避世的典型,正是他发现了人类社会与大自然真正的纽带,并使之成为自身社会生活的稳固支撑。
在这本传记中,作者重新梳理了梭罗的大量私人日记与创作手稿,勾勒了梭罗的思想历程及成长经历,还考察了他与爱默生、玛格丽特·富勒、沃尔特·惠特曼等人的友好往来与思想交流,以及他对当时的社会政治事件的关切与贡献,从而在19世纪的语境中对其一生的心灵轨迹进行综合审视。
读者将会在本书中了解梭罗的真实形象,包括他鲜为人知的情感生活,以及一些被《瓦尔登湖》的盛名所遮蔽的诗作,甚至可以从他的私人日志和摘录笔记中感受到梭罗独特的个人魅力。书中还有一些有趣的冷知识,比如梭罗发明了鞋带的系法——这一点应该极少有人知道。这样一位伟大的作家、思想家与博物学家的多面性仍待读者去好好发掘。
此刻读书
梭罗的愿望是在大都会从事“文学劳动”,并能借此维持生计,而在威廉家做家庭教师并以此换取住宿和饮食正是他当时谋生的手段。身体康复后,他开始频繁地造访城市,四处寻找出版商洽谈,希望能够发表他的文章。他频繁造访纽约社会图书馆、商业图书馆以及国立设计院画廊,还试着向《新镜像》《乔纳森兄弟》以及《新世界》等刊物投稿,但这些刊物的编辑部早已“堆满了没有多大价值的免费稿件”。
瓦尔登湖一角
所幸的是,他遇到了一群有趣的人。他结识了一些年轻人,这些人大多是爱默生的朋友。吉尔斯·瓦尔多和威廉·塔潘热情地接待了梭罗,带着他四处游览。此外,他还结识了W·H·钱宁——威廉·埃勒里·钱宁的侄子。这名33岁的年轻人对社会主义充满了热情,他曾经加入过布鲁克农场,并且打算在这年9月创办一份社会主义期刊——《当下》。在梭罗看来,钱宁是个勇于质疑一切的人。“当他下定决心,打算不顾一切地去冒险时,你会乐于跟他交往。”另外,梭罗还结识了34岁的阿尔伯特·布里斯班。早在一年前,布里斯班便摆脱了爱默生的影响,开始追求属于自己的事业。不过,梭罗始终与布里斯班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曾尖刻地评论说,布里斯班“看起来像是个生活在酒窖中的人,身体消耗得有些过度”。另外,他还遇到了贺拉斯·格里利,尽管格里利只有33岁,“柔软的头发却现出了白色”。在爱默生看来,他是个“生性乐观、头脑开明”的人。结识梭罗的时候,他正投身于合作运动,为建立傅立叶派的社会主义公社而奔走。
最幸运的是,他遇到了老亨利·詹姆斯。当时的老詹姆斯只有32岁,他的儿子威廉仅1岁多,另一个儿子——后来成为小说家的亨利——刚刚于这年4月出生。当时的老詹姆斯还没有成为斯维登堡派成员,更没有移居欧洲,但俨然是一名孜孜不倦的求索者。“在我认识的人中,没有谁能像他一样具备耐心而坚定地学习他人的优秀品质。”经过3个小时的长谈后,梭罗这样写道,“他的思想十分新锐,不仅颇具远见,更是个实干家。正是因为他,纽约才变得不那么陌生,变得富有人情味。”
这些人都比梭罗年长一些,而且大多是成功人士:詹姆斯继承了家族财产,其他人则全身心地投入创作,并且赢得了大众的认可。他们还有另外一个共同点:对于彻底的社会改革,特别是对新型公社的创建充满了热情。相比之下,身在纽约的梭罗不仅缺乏归属感,以创作为生的梦想也就此破灭。周围最有趣的伙伴正投身于一项他不感兴趣的事业,尽管如此,或者说正因如此,他总有一种不合群、跟不上节拍的感觉,于是只好终日待在屋子里搞创作。
与此同时,梭罗开始认真地研究散文,他越发领会到散文创作的艰难。4月,他在日志中写道:“写一篇好的散文,要比创作诗歌更难。”这年仲夏,他开始将语言的平实程度而不是韵律作为衡量散文的标准。在写给爱默生的书信中,他表示,“在写作的过程中,人物对话应该展现多层次的厚度”。接着他解释说,作家必须格外谨慎,一篇文章至少要读三遍才能欣赏其中的全部美感。从这些观点来看,梭罗已经对散文产生了新的认识,体会到了创作优秀散文的困难。
在6周时间里,梭罗完成了两篇文章:《(等待)收复的乐园》以及《冬季远足》,前者是他针对J·A·埃茨勒的作品而发表的长篇评论。埃茨勒在这部作品中勾勒出一幅乌托邦式的蓝图,标题为《所有人都能企及的天堂:没有劳作,整个世界由自然和机器的力量驱动》。尽管埃茨勒的作品中流露出无比的谦卑和谨慎,但他却丝毫没有压抑自己的热情,单是开篇部分便有令人无法抵挡的架势:“我保证,十年之内,我一定向各位展示一种创造天堂的方法,届时,人类所盼望的生活即将成为现实,每一个人都将变得无比富足,无须用劳动换取酬金。”的确,埃茨勒并不善于理性分析,梭罗看到了这点,并在评论中予以了讽刺。埃茨勒提出的宏伟计划完全建立在运用机器以及人类协作的基础上,没有为个人留下任何空间。他只是空泛地宣称:“任何伟大的事物……都不会受到个体行为的影响。”当然,梭罗忽略了这一点,仅仅一味指责埃茨勒“缺乏对……人类的信仰”。不过,这本书的部分内容激发了梭罗的想象力。他说,这些“过于宏大的理念”代表着“机械时代的超验主义思想”。
图为《瓦尔登湖》不同版本封面书影
埃茨勒精妙的“机械构想”以及关于利用风能、潮汐能的设想等,不得不令梭罗感到钦佩。“毫无疑问,”他总结道,“大自然淳朴的力量,在经过人类适当的引导后,可以变成有益于人类的、用来建造天堂的力量。大自然的力量就像人类社会的律法,只要严格遵守,就能获得健康和快乐。”尽管埃茨勒坚信,在这个充满廉价能源和巨型机械的新世界里,个体将不必劳心费力、辛苦劳作,但这点恰恰是梭罗所反对的。的确,缺乏激情则无以成大事,但梭罗十分肯定,如果不劳动,任何事情都做不成。
《冬季远足》是梭罗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成熟作品”。文章的许多素材来自他早期的日志,总体框架似乎成形于春末夏初之际。它向读者传达的,不仅是梭罗对于日常经历的感受,还有一些刻骨铭心的记忆。文章的开篇给人一种宁静感——他想让读者静静地倾听:“风掠过窗帘,发出阵阵低吟,时而轻轻鼓荡着窗子,轻柔得如同羽絮;时而像夏日的和风般叹息着,卷起满地落叶,在这无尽的黑夜中飘飞。”以上描写让我们想起了济慈的《圣爱格尼斯之夜》,头韵使用得十分巧妙,在把控语言韵律的同时,注重体现大自然的声响。“田鼠在草地上舒适地睡着,猫头鹰栖息在沼泽深处的一棵枯树上。野兔、松鼠和狐狸早已钻进了窝里。”虽然开篇展现了作者对大自然的观察,但结尾却转向了神话,“大地沉沉安眠,但空中却是一派生机。羽毛般的雪片徐徐飘落,仿佛是北方的哪位谷神统治了这里,将银白色的谷粒撒向大地”。事后,梭罗曾评论说,作者若想让语言达到自然的境界,必须拥有将事实与神话结合起来的能力。
本书作者与梭罗雕像
梭罗的措辞之谨慎,为整篇文章增添了些“精雕细琢”的意味:“河水从小镇后方流过,我们可以用更新、更广阔的视角观察周围的一切……这里是大地的边缘,或者说,大地的外围……暴风雨的神秘和壮美让行路者感到格外振奋。”此外,文中还出现了独具梭罗特色的隽语:“森林是大自然建造的城市,如果没有它们,人类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他将“伐木工的小屋”比作“文明的中转站”,并且将雪花比作“铺在窗台上的温暖的棉絮”。
当梭罗将《冬季远足》的文稿寄给爱默生时,后者至少删掉了两页的篇幅,并且又一次在信中坦诚地指出,梭罗的文字过于矫饰和造作。爱默生认为,文稿中的许多表达无异于炫技,比如,用“闷热”来修饰“寒冷地带”,用“孤独”修饰“公众”,用“野性”修饰“家养的”(梭罗最喜欢用的表达),用“城市和军队”来反衬“森林的庄严”等。对于爱默生的“自由篡改”,梭罗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虚心地接受。不得不说,这份雅量是令人讶异的,因为后来编辑进行的丝毫改动,都会招致梭罗的强烈反对。或许梭罗已经意识到,爱默生的批评不无道理,隽语的滥用会使文章陷入程式化,令人生厌。不过在梭罗的思想和智慧中,正反对比和正话反说等手法仍然占据着中心地位,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抹不掉的独特风格。
《冬季远足》不仅仅采用了“温暖的雪”和“文明的森林”等文字游戏,更强调了森林对于人类“精神健康”的必要性,对大自然隐秘的力量进行了赞誉:“大自然中潜藏着一股隐秘而幽暗的烈火,它永远不会熄灭,不会因严寒而失去温热。这股烈火最终将融化积雪。1月时,它隐藏在大地的深处;7月,它会渐渐地烧到地表。在最寒冷的日子里,它会四处流窜,融化所有树木上的积雪。”
《冬季远足》是梭罗的第一篇“远足体”散文,全篇重心放在季节上,所有梭罗风格的主题都在这里融汇,凝聚成一个由自然风光主宰的整体,用迫切、逼真、细致的笔触再现出来。梭罗将伐木工视作人类的典型,从这个角度来看,这篇文章也宣扬了某种社会理念。梭罗对于叙事技巧的掌握为文章增添了权威性和亲切感,令每位读者都觉得仿佛在与作者直接对话。这是因为梭罗让他的叙述者变成了一个鲜活而具体的存在,一个我们信赖的播报员;另外一个原因在于,梭罗把读者当作散步的伙伴,文中很少提及真正跟他散步的人是谁,但在描述远足经历时,他从未将读者排除在外。即便在最严苛的环境中,梭罗也会用“我们”这类字眼来邀请读者与自己一道分享旅途的艰险和体悟。
完成那篇优美的《冬季远足》后,梭罗终于发现,他的心仍然留在康科德。当初他曾不顾一切地想要离开,如今却又心心念念地想着回去。纽约的经历唤起了他对故乡的眷恋,同时让他以更加现实的态度对待文学创作。这年8月,他在信中向母亲写道:
此时此刻,我最大的美德在于还能坚持着不睡去。除了少数情况外,我几乎无法阅读和创作。不过总体来说,我比从前更坚韧了。我甚至可以一路步行,凭双脚环游世界。有时候我在想,应该把眼前能做到的事情一次性做完,而不是执着于眼前还做不到的事情。
梭罗其他作品中文版封面
(选自《梭罗传:瓦尔登湖畔的心灵人生》罗伯特·D·理查德森/著,刘洋/译,浙江文艺出版社年7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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